住在高山的“老来红”瞌睡少,天还没亮,听见了滴滴滴的“集合号”,一咕噜翻身下地,吆喝一家:“起来起来!麻利点,怕又有首长参观咧!”
媳妇仰天打呵欠:“那是你老人家的事!”
“造孽,不争气的东西,上回领导要你们背诗,屁放不出一个,不是我,又要扣工分!”“老来红”说着,气不打一处来。
儿子在炕头吼:“谁让你做‘老来红’?!我们笨,可不是只知道吃不饱干不动!”
老婆子更生气了:“吃吃吃,满庄子人一块儿受,就你们熬不住!走走,不敢落后了。”一家人硬是滚下坡地赶向大队所在地。
老婆子每次下山,总是先到女儿竹月家看看,进门就撞见品品,小外孙刚六岁,瘦猴似的,见了婆婆就叫:“饿,饿,给块饼饼。”“老来红”没好气地:“你娘咋没取个好名字,品品,一饿就要饼饼!”她搜出一疙瘩干馍,“给,给,你娘呢?”“民兵吹号号,我娘快跑跑。”品品随口念出两句诗!
“老来红”走进空场,老支书喊:“‘老来红’来了!都看见了,一架山挡不住!民兵连长,去,挨门到户,告诉特大喜讯,咱大队县上赛诗扛了红旗,省上来拍电影!县委贾书记立马来‘点’上指挥!通知所有人,敢不到的扣一天工分。”
初春的早晨可冷了,搓手跺脚,满院子粗粗呵气声,锣鼓闷闷地敲打一阵便偃旗息鼓了。“老来红”蹴在火堆旁犯嘀咕:又折腾了,非整散老骨头架不可。她的懊恼没处说,去年冬晌,吃饱了撑的贾书记变法儿要“赛诗”,大队规定:背会一首诗记一厘工分。上台赛诗,一首算五厘。老婆子盘算了几个晚上,让女儿竹月求小学王老师编了几首诗。在贾书记开的现场会上出人意料地,老婆子登台,笑容可掬,不慌不忙,恢复了五八年赛民歌的气势——
向阳是个诗窝窝,诗歌还比牛毛多。
唱了三百六十天,才到一只牛耳朵。
“好!”来自周边各大队的代表死劲鼓掌,贾书记当即上台死劲握着老婆子的手:“老来红,老来红,老来红喔,老来红!”老婆子不知所措,喃喃自语:“要更红要更红啊要更红......”迎来更热烈的掌声。“老来红”想着,又兴奋又懊悔,如今她是十里八乡的大红人了;可还是像小外孙一样,此刻饿得很。
“来了!来了!”大队支书指着远处,一溜儿吉普车。干部社员们张头晃脑,纷纷往村口涌。首先到达的是县委宣传部女部长,下车来不及地拉走老支书几个大队干部,不久他们一露头就见行动。大队文书双手拢起喇叭:“大家注意,到赛诗台前集中,今天省上领导、县里书记、电影记者光临,这是我们向阳大队的光荣,是贫下中农和广大社员的幸福!”赛诗台其实就在场院,一个木头搭的台子。一会儿,四周变戏法似地贴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写的全是诗。又有一横幅,贴着“向阳大队赛诗会”七个大字,文书透露这都是女部长写好了带来的。
民兵连长忍耐不住,跳上台:“我,献诗,请大家提意见——向阳大队最革命,半夜吹号大进军,公路两旁摆战场,献给首长一片心。”人们起哄:“好好!再来一首要不要?”“要!要!要!”县委贾书记一行恰好赶上欣赏,省上领导随着贾书记的恭让,向广大群众挥手:“名不虚传啊,诗歌之乡不亚于小靳庄!我提个建议,请民兵连长带领朗诵这首诗!好不好?”老支书、贾书记拼命鼓掌。摄影师忙不迭地咔擦咔擦起来,记者们也纷纷找寻切入点。霎时,犹如平地惊雷,几百嗓音齐吼。“老来红”胃里空空又有些受寒,感觉一阵恶心,还是坚持汇入声浪。
“娘!”竹月靠近悄声地,“娘,你还有包谷面吧?”
“老来红”焦心地:“哪有?都搅野菜糊了。还有一些,不敢放开吃啊。怎么,你们断顿了?”
“也是不敢动,要不春耕吃什么!没准,品品他爸去舅舅家,兴许能借点来。”女儿压着声说。
母女都叹气,竹月说:“娘,我真怕,今天可别照我们的魂了,一张相片,干干闹腾一天!”
娘捂女儿的嘴,“可不敢说!”
这时县委贾书记大步走来:“哈,二大娘,好福气咧,这回是省上首长点名的,拍一个纪录片——老来红献诗,您老可是露脸了。”
奇怪,这么大的事儿,没有提前告诉她,皆因首长有意突袭,考察县委、公社、大队究竟有没有弄虚作假。“老来红”被这“喜讯”惊呆了,本来就饿,此刻两腿越是发软,人有些摇摇晃晃了。“娘,你吃口干粮吧!”竹月忍不住掏出一个玉面饼,本是准备哄儿子的。“给品品!”老人坚决地说。
这时,冒出十数个民兵扛了一串串玉米棒,全是精选后供参观的良种,一架架挂起来;又有一拨人推着一车车金黄棒子,好看地散在场院一角。几个队库存几乎都搬到现场了。
“啊,你就是老来红?身子骨挺硬朗嘛。”首长由贾书记陪同走来,“听说你老,张嘴就是革命诗歌,很有战斗性!今天来,都要认真地听,好好学习回去好好宣传!”
“嗯嗯,只要首长爱听。”“老来红”的手晃动,伸出两个指头,像是一种颇有寓意的姿势。当时有记者分析:“这是两点论呀!”
“同志们,老来红献诗会现在开始!”老支书宣布。
各级领导就坐,公社和各大队代表就坐,同时四面八方站满了人。
“老来红”很习惯地来到台中央,“婆婆,我饿!”品品脱开竹月的手,对台上叫,那声音其实很轻微,婆婆心上却如雷打。
“咔擦!”标题:“老来红献诗”。
“我家分了大包谷,
有人欢喜有人哭。”
“老来红”本来说“欢欢喜喜多幸福”,不知怎么脱口而出“有人哭”。她吓呆了!不料首长高兴了:“好,很好,革命带来大变化,而复辟派不舒服,有人哭,好,很好,记下来。”
“咔擦!”标题:“老来红痛斥复辟狂”。
“我家分了大包谷,
老少三代好幸福。”
她的两个指头像剑指向满架满地的包谷,惹得首长大笑,传染了各级领导,贾书记笑出眼泪来。
“咔擦!”标题:“赛诗会上笑哈哈”。
品品冲出人群跑上台,“婆婆——”话音未落,首长兴奋地告诉所有人:“注意,老来红要同代代红赛诗!”摄影机对准婆孙的脸。“老来红”的两个指头突然抖动地伸向半空,不可遏制地——
“我家分了大包谷,
吹胀肚子当面鼓。
包谷棒棒队里借,
社员吃的稀糊糊!”
全场混乱,老支书的烟锅掉在地上,贾书记瞪大金鱼眼,盲目地问女部长:“你听出什么了?”宣传部长想了想:“讽刺老邓翻案风哪!”
“老来红”双手抚摸品品的瘦脸蛋,哭了——
“我家分了大包谷,
孙孙瘦成皮包骨。”
首长站起来:“胡说!胡说!”
品品抓住婆婆的手,竟然说:
“我家分了大包谷,
品品饿得叫咕咕!”
首长扬头问:“谁搞的?!”各级领导面面相觑。“你说,怎么让她公然污蔑大好形势?!”贾书记和女部长吓得发抖。
首长指着场院包谷:“说,这些包谷怎么回事?!”
“咔擦!”标题:“同仇敌忾批翻案”。
“不许照!”首长呵斥。
贾书记忽然笑吟吟地:“首长,您亲眼看到了,这是我们精心组织的一个反面教材,有很强的针对性。”
首长头一晃,哈哈大笑:“我说嘛,老邓刮翻案风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啊!”
“咔擦!”标题:“赛诗会上同庆功”。
首长走了,贾书记走了,所有外来人走了。
民兵们七手八脚地搬走包谷。剩下“老来红”一家,婆婆擦着泪,伤心地拉紧小品品的手。儿子媳妇对娘显得毕恭毕敬,竹月说:“娘,你女婿刚回来,带了几个玉面馍呢!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