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郭正清自诩是“花儿”的痴迷者,任何人一旦哪怕是客气地提到“花儿”两个字,那就必须长时间地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花儿”,因为,这时的他完全沉浸在对挚爱的欣赏和陶醉中。
我是郭君忠实的听众,与自己在莲花山附近农村生活过几个月有关系。1965年秋,在甘肃临潭农村社教时,我所在的白土坡离莲花山据说不过几里路,当时就听说过去每年农历六月六,成千上万的民间金嗓子自动从四面八方汇聚莲花山,无数的男男女女互相对歌,不分日夜,在田野、在山坡、在树林......各民族的参与,其中还有相当数量的汉族歌手(这一点十分独特,因为,汉族早已没有类似少数民族拥有的群体野外文艺活动)。只是,那时对花儿会的盛况也只能是听听罢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有意识地组织当地开展唱花儿活动,自然得打着利用民间艺术宣传社教的旗号。
因为“花儿”给予我感情上的震动,后来很长时间总会想到那些往事,自己似乎有了“花儿情结”。所以,当我今天得以一遍遍播放老郭亲自编辑制作的花儿轻音乐VCD碟片,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流泪,我这时难免想到许多与“花儿”有关的人物及其命运。
得知我这个城市长大的南方人,竟对甘、青民间音乐——“花儿”有如此的感情,在省民委工作的郭君大为感动,立即把我当成议论花儿艺术的知己。他透露的对花儿研究和写作的计划,可不是说说而已,今年春节后的一天,老郭上门,捧出十几万字的打印稿,屁股刚刚挨上沙发,就打开了话匣子,每一句都同花儿有关。他的第一目标是穷尽一切已经面世的文字记载和其它长期流行的花儿以及一切关于花儿的文字资料,由他重新编撰成为“花儿百科全书”;但其中绝不是没有他的自主创新,这一回要我看的就充分体现了他的独创性,手稿中收集的自清末到今天流传于甘、青的花儿作品,经他反复考证,竟然绝大多数都能对号入座注明其来源——最早发表在什么地方、主要流行区域或者曾经被哪一位著名歌手演唱。这是完全靠埋头苦干却往往不被人注意和重视的艰辛的案头工作,他则乐此不疲,获得极大的成就感。
老郭是甘肃河州亦临夏人,他的生命之河从来就流淌着花儿的韵律,那发自民众心灵深处的质朴、缠绵、优美的旋律,无时不刻地萦绕着他的记忆之舟,他随时想爆发式地表达自己的花儿情结,希望大声地为她用全部的热情、心血所渗透的民歌精灵而疾呼——一切热爱生活的人们,花儿是你们最贴心的朋友,里面有你们最需要的精神食粮,有你们最开心的精神享受!在浩如烟海的花儿中,情歌像牡丹是花中之王。追根溯源,甘肃、青海流行的各民族农牧民参与的民间对歌、赛歌活动,应该发端于男女抒发爱情的需要,至今,花儿会的主要形式仍然是男女对唱。花儿本是心中的歌,其最大的魅力就是情歌。
郭正清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花儿“粉丝王”,花儿情歌更是他灵魂的情人。因此,他计划写“花儿情歌三百首赏析”,永不疲倦地对人渲染写这书的不朽意义。老实说,我不以为然,总觉得花儿歌词一目了然,并不需要借助什么分析。老郭照例说到做到,不会放弃,果然,几个月后,他将先期写出的“赏析”四十首打印成册。我于是认认真真地欣赏,渐渐从中感悟到一种完全属于民间才有的爱的诗情画意,而这种审美快感的获得,与他对花儿的精彩、细腻、极富感情的分析是分不开的。
例如《袖筒里筒的千里眼》:
袖筒里的千里眼,
远山哈照成个近山;
远看黄河是一条线,
近看黄河是海沿;
远看尕妹是藏金莲,
近看尕妹是牡丹。
请看他的赏析:这是一首赋式花儿,描绘了一个少女的艳丽形象;同时表现着爱花者的心态。美是需要不断地发现和更新的,歌者从袖筒抽出“千里眼”,从中惊喜地发现远山近在咫尺,这样的壮观美丽,是他从前没有看到过的;再看黄河,他过去见到的仅是一条线,现在却看见像海岸一样浩瀚无边;然而,他不是要找远山,也不是要找黄河,他压抑着砰砰的心跳,为的是找到美的主体,即他喜爱的“尕妹”。他爱慕的人儿,远看像藏金莲(藏红花,能开放鲜艳的金黄色的花朵),近看像牡丹花。在他的心中,远看是一种美,近看又是一种美,从望远镜中不仅发现一个个全新的景,更找到了全新的情。他看见的“尕妹”更加迷人、更加令人动心,他欣喜若狂,寻找到了别样的意境,从而使他对尕妹的赞美有了一个新的高度,对自己心中的女神的爱又上了一个新的层次。
花儿让人心旷神怡,她的美融入你的心扉;郭君对她的赏析文字同样令人赏心悦目,带着你情不自禁地赞美、品味花儿的美。看了郭正清对花儿的这些评论,我想该呼他为“花儿情圣”了。 【附言】2008年2月的一天,老郭到家送来他倾注毕生心血的《河州花儿》,这部书属于《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丛书》。也就是他认定的“花儿百科全书”。全书分为——
上篇
河州花儿概说
中篇 河州花儿唱词精选
下篇
河州花儿曲令精选
在《后记》中,郭兄如释重负,说:“这本书经过十多年的断续琢磨、最近半年的悉心整理,终于可以付梓了。当誊清最后一页书稿时,我精神上顿感轻松,构思的烦恼荡然无存,写字的沉闷也一扫而光。”一个人为了一个爱好,生出一种责任,殚精竭力地实现自己一句诺言——像一副“精神枷锁”套在心上的诺言,这种“痴人”式的诺言要求自己心甘情愿地实行,不到黄河心不死,直到最后达到当初确定的目标。一切出于自觉,没有谁催促,甚至没有人关注,也就是说对于他的这一事业,实际上并没有人必须等待;而他却废寝忘食、日复一日,仿佛有千万人在拷问:你兑现诺言了吗?!每看到老郭执著到痴迷的神态,我都受到感动,从中领悟热爱事业的人其诺言或承诺的精神境界。一个人的一生,能够做好、做成、做精一件事就应该是最大的快乐,郭君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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