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浮躁
陈仁川
每每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省电台的《午夜温馨》节目,每晚十一至十二时,电话热线铃声不绝于耳,男士女士表达心声的急切心情随时可感。今天,笔者虽然早过“天命”之年,然对生活依旧保持着近乎青年人的关注,那时自己往往不愿入睡,心里重复着年轻朋友提出的那些困惑他们的问题,以及热烈讨论的内容,如说:我爱上了一位姑娘,却得不到相应的感情;我和她热恋至深,而双方父母均表反对;我有了心中的“白马王子”,他又同昔日女友重温旧梦;我与大自己若干岁的女人有了纠缠不清的情结......诸如此类,夜夜都有新面孔,概括言之,核心亦不外乎爱情二字。主持人方慧用温柔动听的话语,使每位听众从中得到一份温馨。的确,告别了一天喧嚣的市声,让躁动的足音平静至消失之后,人们需要回到生存必须面对的“食色”之类的本性或基本问题,研究其意蕴,一次次地认识和找到自我。这永恒的、永远新鲜的古老话题,在作静夜思的时候,使你不得不在面对“喧嚣”的“大海”波浪般的现实时,极力渴求捡回一两个属于自己的感情“贝壳”,重新品味人生百态,为别人也为自己想想人类自身的一些基本问题。可惜,进入手机和微信时代后,这样有温度的大众化的节目,听说已经消失。同时,我的静夜思亦渐渐越来越少了。我不知道跨世纪后,还有没有这样的吸引听众的栏目,我希望今天不单广播,更应在“机”不可失的现代视听中不断有新的表现。
回顾那些年,也就是开放初期,中国大地到处是浮躁得不知所以的人与事,如贾平凹在《废都》开卷就用“泼烦”二字形容书中人的心态,这是陕西方言,其意大概是心烦意乱、无法克制或活得不耐烦,又找不到化解的办法。中国人历来依照孔孟或老庄哲学装扮自己,还有一类人信奉佛学;到了现代,马克思主义每日每时影响着人们,常常要用科学的世界观、人生观分析、认识和把握人和世界的基本问题。随着改革以来商潮泛起,“海”涛扑面,沉闷已久的华夏民族,忽然意识到一个巨大到足以改变命运的历史机遇来临,生存还是毁灭,如此严肃的莎士比亚式的主题摆在中国人面前,为生存、求发展的主旋律,像激昂的进军号,重新唤起中华民族的危机感和奋进心。带着历史文化遗产烙印和当代起伏不定的思想所影响的各个生活层面的人们,几乎同时来到一个大潮汹涌的经济领域,其新奇、粗犷、阔大且变幻无穷,涤荡人生的冲击都是闻所未闻的。一时间,大有容不下三尺书桌之感,被大锅饭养得虽不富态倒也温文尔雅的干部公民、习惯了安步当车、于清贫中做学问的失却锐气的知识分子、充满对未来梦幻、天天探讨如何适应环境的莘莘学子,竟一起躁动起来,“泼烦”得困惑,冲动着要“发泄”智慧和才干,这只要细细地回顾进入九十年代的前三年,就如我这类书生气十足的所谓文化人竟也与许多同类议论如何经商下海,上述“泼烦”就可了然。
笔者十分佩服用“浮躁”二字为书名,贾平凹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对“浮躁”很发了通议论,作家借一位考察社会的学者之口说:“中国历史上长期是封闭式的封建主义国家,解放以来虽然是社会主义性质,但封建主义沉淀的东西太深太厚,现在一经脱离这种封闭状态,经受商品经济的刺激而获得活力,这就像浪潮一样,一下子冲开传统生活的堤岸,向新的天地奔腾而去。在变革中,人的主体意识大大觉醒了。现时人的浮躁不安是文革后的一种社会心理,只有让它狠狠发泄一次,他的心灵似乎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正面以文学作品探索当代中国人的“主体意识”与“浮躁不安、烦乱不已、莫衷一是”的行为关系的,当推《浮躁》。当然,这只是一个视角,实际上,“浮躁”并不全然如小说言是“变态心理”;从主流看,这几年的人生状态,即使“浮躁”者也是一次难得的积极改变自我的表现,没有这“浮躁”,依旧死气沉沉或做小脚女人,宁静是有了,耳边也就只有老腔老调,社会归于听天由命,陷入停滞,荆棘中就永将无路可走。“浮躁”主要显示于各式各样的人们对于现代物质生活的欲望,首先自然是对金钱财富和改变既有生活方式的追求。在新的贫富对比的反差中,大量曾是往昔视之为“罪孽”的现象发生,有些是因为富裕带来的享受人生,未富和欲富无门的人接受不了,而加以斥责或急于当“追富族”发出一片“啧啧”的含怨似嗔之声;有些则游戏人生,富而不当,违法犯罪,同时给他人以不良影响,等等。对于大多数“吃皇粮”的公职人员而言,在变革中,不免有心理不平衡的失落感和沉重的自卑,一时失去掌握命运的信心与活力。正如电影《站直罗,别趴下》中的人事干部,仿佛是对一夜暴富的致富者于轻蔑、忌恨的同时;又悄悄贴了上去讨好,难堪的处境造出了新型的双重人格。在社会出现的强烈反差中,年青一代更为敏感,其间“躁动”尤烈,刮起形形色色的追赶时髦的风来,弄得眼花缭乱,颇有腾空而起,不知此身属谁之势,长时间地不能自制,好像历史老人已然寿归正寝,祖父母乃至父母辈统统被潮流抛到了九霄云外,“除我无人与子同”。纷繁世事给予许多妙龄男女,以“到处逢山便欲登”的参与感。这几年,社会面上人情风俗变幻莫测,使得人的精神世界随之包罗万象,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的报刊、影视内容,正是其形象化的折射。
然而,照我看,在1993年前已渐有一种转变,浮躁依旧在,力度则减弱。款们腕们尽管别出心裁,顽强地自我表现,却已有图穷之感,未能像前些年发迹时那般引人注意,人生舞台各领风骚,这现象在41集电视系列剧《海马歌舞厅》和系列短剧《大上海出租车》里被艺术家敏锐地再现。剧中人即使是亿万富翁,亦不过是只有寻找到人间真情才觉得幸福的普通人而已。文学艺术从浮躁转向描写生活中的各式弱者,以及强者的内在寂寞、孤独,引导人们重新回到人之为人的一切基本点,如人际关系、人间真情、爱情、婚姻、家庭、友谊、尊老怃幼、精神文明、文化追求、人格锻炼、信仰、理想、人生目的等等。翻阅1993年以来的报纸,可以很容易地发现倡言“平平淡淡才是真”、安于“淡泊人生”的闲适文字多于以往。人们似乎在躁动后明白了:不论世界怎么变化,归根结底还是须从实际出发,要干实事,要真实,要真诚,要创造追求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
今天的中国人已经开始找回自信,调整一度失衡的心理,走向日益有序的生活轨道,用心观察和探讨人生的基本问题。致富的队伍必然越来越大,不过这已属于正常的生活态势,用不着因之庸人自扰,更无须浮躁不已。如今,应该说人们的心态有了理性的回归,开始谈理想、信仰、追求及怎样使个人更加适应现实。不过,能真正让文人“一头沉”到稿纸上,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屁股坐得住,就要有坐得住的心境。现实的喧闹是很汹涌的潮声,无时不在席卷和侵扰凡夫俗子,读余秋雨的散文精品《文化苦旅》,不知怎么,就感觉到其间的一种历史延续中生命过程的沉重和寂寞,“由历史沧桑感引发出人生沧桑感”。人生苦短,要执著地做自己一心想做的事业,首先就须战胜不时扑面而来的琐嚣的市声,“单为一项工作奋斗,再累也累不死人。最痛楚的是生命的分裂:已经被书籍和学问铸就了一大半生命,又要分匀出去一大半来应付无穷的烦人事,每件事都是紧迫的、无可奈何的、甚至是堂皇庄严的。”(见《文化苦旅》)今天要苦守“寒窗”,坚持文化人对于文化的追求,冷落外面喧声闹语中的五光十色,显然不会是轻轻松松的。带着历史文化遗产烙印和当代起伏不止的思想影响的各个生活层面的人们,几乎同时来到一个大潮汹涌的经济领域,难免不产生唯恐被潮起潮落所抛弃的躁动不安和浮于表面的心态和举止。尽管人皆曰市场经济乃法制经济,然而,从无规则到有规则,经无序走向有序,这要实实在在的有一个艰巨而漫长的过程,要切切实实的在法制化、规则化的过程中操作,要真实地表现于建立社会主义经济体制的社会实践中。中国人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和激情投入商品大潮,以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坦率进行利益抉择,希望在利益面前公正,在机遇面前平等,这其实是要求前所未有的社会公平、公正、公开。然而,正因为实现这目标有一个艰巨而漫长的过程,一些急于求成、急私近利的人便视“规则”和“有序”为障碍,期望一夜间攫取《天方夜谭》中打开藏宝洞的神奇钥匙,他们的浮躁也就与众不同,不只在情绪上、心理上,尤其在行动上,其特点就在处心积虑地进行不正当竞争。
这些人称得上是“弄潮儿”,在尚待有序的变革中很有点得心应手的神色。价格上心黑手狠,弄得被斩的“上帝”无不大惊失色,以上海为领头羊的一批大城市不得不针锋相对地开展反暴利斗争。今天,人们最头痛、也最感受到威胁的是不正当竞争者的假冒伪劣行为。华夏几无净土,这话好像夸张,但消费者又有几人没有尝其苦头?买物办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劣质,不仅指产品,也概括一切以劣造成的不良后果。建筑本是百年大计,质量第一,而现在的住宅楼有多少能授予“第一”的美称?这些制假行骗的人玩弄社会与消费者利益于股掌,就心态言,如俗话云:“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他们抱定大捞一把的投机心理,以此捷径谋取利润最大化,从而影响许多后继的浮躁者更为躁动,大有来不及赶乘末班车之势。他们也许始于浮躁,在一味“利使”的追逐中,有些人已经大大地越轨,在“高速公路”上公然敢于违反规则,不惜粉身碎骨;有些人却渐渐发现地平线上正在悬起社会公正的旗帜,转而平心静气,正视现实,开始合法的竞赛,于是少了浮躁,多了成熟。
进入新世纪,重新翻检曾经的文字,对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社会出现的种种“浮躁”的表现和心态,似乎有种特别的敏感,一方面觉得各式各样的“浮躁”,让人不知如何选择各自的走向;一方面又觉得现实的变化太快,感到追赶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期,关于如何回到自己有理性的“精神家园”时的思考,通常会用“浮躁”二字形容当时自己和别人的、社会的生存状态。《变化——1990年--2002年中国实录》一书写1993--1994年时有这样的话:“今日中国到处都在传染浮躁,有如昔日中国到处都在传染意识形态。”那个时候,的确有一种空前的全社会的躁动不安,1992年我第一次去温州的一路上,处处就有被莫名的蔓延的情绪和气氛包裹的感觉,然而正是那一次得到的印象,使我对“浮躁”有了较过去深刻的理解。
中国在前所未有的变革之中,社会的情绪色彩也会像万花筒里表现的那样,随着层面和内在的广泛而深刻的变化,必然渐渐会有关于这个历史阶段的越来越理性的思考,多元化社会所表现的一切,都应该给我们以启迪。因此,中国人千年难有的全民性的躁动不安以及一时的浮躁,不仅十分正常也完全能够理解。于是,求变成为主旋律,今日中国,正在求变中走向更大的更新的发展和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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