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逸民老师,和我都是盐湖区金井乡西王村人,年长我5岁。我外婆家距他家很近,儿时我去外婆家时,要从他家门口路过,经常见他和他巷娃在一起玩耍,我便混入其中也一起玩耍。他们也没把我当作外巷娃看待,每次都玩得十分开心。有一次玩的时间长了,天黑后我一个人不敢回外婆家,坐在巷里直哭,还是李老师把我送到了外婆家。这也算是我和李老师的一点孩提之谊吧! 日军侵华期间,我在村里一所私塾小学上学,专门攻读《四书》《五经》,李老师却进入解县高小了,他每次回村,都会来我们私塾小学,听老师给我们讲《四书》名句,因为解县高小(日本人办的)没有开设中国古典课程。老师说,他很有心力,是在自学。下课后,我们就围在他的身旁,听他讲关老爷庙的春秋楼如何如何的雄伟。我们没有去过解县城,一个个都听得十分入迷。他还看过我写的习字倣和日记,并用铅笔在我的日记本上改正过几个错别字,临走还鼓励我要好好学习。
解放后,我在运城上学期间,正是他创作的鼎盛时期。因为我对数学很感兴趣,一般文学类刊物,就很少阅读,可对一些名家巨著,比如巴金的《爱情三部曲》、矛盾的《子夜》、郭沫若的《洪波曲》《海涛》……同样也是爱不释手的。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学校阅览室内,翻看一本《山西文艺》(刚解放时出的小本)期刊时,不曾想竟然让我发现了我李逸民哥哥写的一篇小说,标题是“公审会”。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这本刊物的距离,我一口气读完了他那篇作品,觉得还不过瘾,就把那本期刊借出来又看了一次,而后推荐给我们班几个喜爱文学的同学看。并告知同学们,作者是我们村里人,平时我叫他“民哥”,儿时还和我在一起玩过游戏。此时此刻,我才知道一直受我崇敬的民哥,已成为一个能在刊物上发表文章的大作家了。当时作家在我的心目中,简直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李逸民(1929—2014)
后来,我对《山西文艺》期期必看,只要有他的作品,我就一篇都不放过。在看他作品的同时,我也兼看50年代山西的几个知名作家马烽、西戎、李束为、韩文洲等人的作品,越看越觉得意味深长,视野一下子扩大了许多。慢慢地也爱上了文学,还自费给自己在邮局订了一份《山西文艺》,也几乎期期都有“民哥”的作品。我如鱼得水,如饥似渴地读着,读着,说句老实话,当时,我真想把他的作品,从期刊上撕下来,全部吞进自己的肚里。心想,我若能像民哥那样,在文学期刊上发表自己的文章,那该多么美好啊!
有了这种想法后,我就向我们村里一位教了多年初高中语文的老教师请教,我问他文章究竟应该如何写就能在报刊上发表?老教师笑着对我说:“写文章比女人生孩子都难!”我没有生过孩子,也生不下孩子,当然就体会不到它的难度究竟有多大了!我说:“老师,你说的太笼统了,再具体一点。”老教师说:“广读心中有本,勤写笔下生花,回去好好体会吧!”我又和直接教我的语文老师详谈,老师说:“眼下你只要把咱们学的语文基础知识记牢,何愁写不出好文章?”
虽说我没有得到像数学公式那样写文章的一个具体方法,但我大着胆子去找我心中的偶像——民哥。民哥说:“文贵独创,100人写的文章,100个式样,1000人写的文章,1000个式样,文章就和咱们人的脸庞一样,全世界有几十亿人口,就有几十亿的脸庞式样,即就是双生弟兄,脸庞也不一样。文学是形象思维,数学是逻辑思维,写文章如若你用一个公式去套,那不就成为千篇一律的文章了?它难就难在独创!”这真是喜听高人一句,胜似读书十年。我心里一下子就明亮了许多。
从此,我就大着胆子,写了一篇民间故事,标题为“买点心”,是描写一个地主的虚荣心理,当即就向当年的《山西文艺》编辑部发去。不曾想我那篇小文,竟然能成为铅字被发表在当年四期《山西文艺》期刊上。收到样刊后,我简直惊喜若狂,先是让我语文老师看,而后又让全班同学看,同学们同我开玩笑地说:“你这个华罗庚现在怎么又变成鲁迅了?”我知道同学们是在庆贺我,我就用邮寄来的3元稿费,给同学们买了一大包水果糖,以表达对大家的谢意。
1955年,全国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其声势之大、范围之广,不亚于镇反运动。当时我还是在校学生,就连胡风这个名字我还都没有听过。我问老师:“胡风是个什么人”?老师说:“胡风是个文化名人”。运动后,我认为走文学创作这条道路风险太大,弄不好是会坐牢的。于是我即终止了想当作家的梦想,继续朝着x+y的方向努力。可我既然已养成了广泛阅读的习惯,当不当作家,我都必须得坚持。而民哥的作品,仍然是我的首选。在此后20多年的时间里,我的生活虽经翻天覆地的变故,“作家”二字也早已在我的脑海里销声匿迹,而读书看报却能一直和我形影相随。
1995年我从教师岗位上退休回到农村后,对麻将、象棋、扑克,我确实没有一点兴趣,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坐在自家院子里,看天看地。我觉得过这样平淡的生活,绝对是慢性自杀,何不给自己再找个营生干,于国于己皆为善举。于是学写文章这个沉睡了多年的想法,又再次从我脑海里泛起。只不过这次不是想当作家,而是想把改革开放后,广大农村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能够写出来,在媒体上发表,对宣传正能量,尽自己一点微薄之力。
既然有了这种想法,那就必须得有一个得力的措施相随,才能保证把你的理想变为现实。此后,我每天上午和下午,就坐在我们村农家书屋内阅读各种报纸和杂志,我的主攻目标是微型小说和散文。凡有此类的文章,我总是一篇都不放过,当然对“人民日报”、“山西日报”两大报的副刊版,一篇也不放过。期间,我曾两次去民哥家向他求教,民哥说:“凡文学作品,切忌抽象叙述,重在刻画描写,尤其刻画人物,力求多用形象化细节。阅读或者写作对形象刻画人物地方,一定要特别留意”。他的一席话对我犹如醍醐灌顶,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经过半年多的温旧和新学,我坐在房里拿起笔。开始写起来了。因我在农村和农村学校待了20多年,学校和农村题材在我的脑子里积存了很多,我就捡我最熟悉的人和事去写。我用一个月的时间,一口气写出了四篇微型小说《街坊》《陈二卖树》《李校长的尴尬》《害群之马》,对改革开放后农村和学校内新出现的一些不正之风,进行了无情的鞭挞。写好后我托专人捎给城里民哥去看,很快他就把我的四篇原稿和他的评语,捎回了我家。仅评语他就用300字的稿纸密密麻麻写了4张。我展开他写的稿纸一看,开端宝德老友四个字,立时就让我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宝德是我的乳名,已被民哥叫了多年,而“老友”二字却一下子把我吹上了天。多年来民哥一直把我当做他的小弟弟看待,每次我求教于他,他都是认真地给我讲解,即就是我在最不得意时,他也不曾歧视过我。如今我正儿八经地拜他为师,“老友”二字让我着实不能接受,民哥对我真是谦虚得不能再谦虚了。民哥的形象一下子就在我的心目中,又高大了许多。
我一口气看完了他对我那4篇小文的点评,眼泪又再次流了出来,他对4篇小文每一篇都细化到不能再细化的地步,从主题立意、故事结构、悬念铺垫、到最后收场,每一个部位他都点到。并对几个地方做了修改,连错别字标点符号都不放过,这不简直就成了他写的文章。我把经他改批过的4篇小文,用稿纸重新整整齐齐地写出来,而后向不同报刊杂志发去,很快就都见了报。《街坊》刊登在《山西农民报》上,《陈二卖树》刊登在《故事报》上,另两篇刊登在同一期的《盐湖文学》上。那年我已75岁,苦心的钻研,终于有了回报。心情高兴极了。
受文章被发表的鼓舞,我加大了写作力度,每写必送他看。看后,他都有中肯地点评,并及时反馈给我,截止2013年初,我总共写有文章110余篇。其中小说、散文、新闻、杂文、记实等80种文体的文章在当地各种不同的报刊和刊物上发表,内有10余篇稿子在《乡镇论坛》《农民文摘》《民情与法》《人民代表报》国家级的刊物上发表。仅民哥反馈给我的评改稿纸,就有80余张,我已把它装订成册,放在我的书架上,用以激励自己。期间,民哥回村时还曾两次偕同他老伴王培兰老师,屈尊来到我家,了解我在家的创作情况,这着实让我感动得五体投地,我说老哥老嫂,我谢谢您们两位对我的热心帮教。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支持!
让我最为欣慰的,就是在民哥去世后不足3年的2017年,我在第二位恩师王志英老师的帮教下,竟然拿到了盐湖区区委宣传部和《今日盐湖》编辑部颁发的十佳新闻工作者奖,内中当然也有民哥为我流出的汗水,那年我已84岁。
2013年5月下旬,我计划把我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发表的小文结集成册,就去找民哥让他给我能写一篇简短的序言,民哥当即向我表示,他愿大力支持,并建议我书名就叫《西王纪事》,这正合我意。因为书中所写的人物事件,多数都发生在我们西王村里。临别他还和我开玩笑说:“入冬他就要去太原他二儿子家,等明年开春他回来后,一定要看我出版的新书”。
不曾想和他这一别竟成永别,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也让我悲伤至极。
当年年底,我的《西王纪事》刊印出版,我在赠送好友时,从中挑选了一本我认为最好的版本,准备明年开春他回来后一定亲手把书交给他,这是他的学生向他敬赠的最好的礼品。
然而2014年清明节前,正当我眼巴巴地盼他能尽快回运完成我内心的夙愿时,他回来了,只不过不是他的尊容,而是他的骨灰。他在村里的侄子李国光告我说:“他伯父已于2014年4月11日在山医2院病逝”。他子女遵循他生前遗言,丧事从简,骨灰暂安放在运城烈士陵园。不发讣告,更不能搞那些庸俗的安葬仪式。听完他侄子国光给我讲述后,一时间我犹如五雷轰顶,站在那里半晌也没吭声。第二天一早我就专程去运城到他家吊唁,去时我把我那本《西王纪事》也带在身上,准备在吊唁时把书敬献在恩师灵前,生前他没能看到,死后我也得让恩师看上一眼,他教的学生向他汇报自己的学习成绩。他九泉之下如若有知,也是会高兴的。然而让我更为惊奇的是丧事从简,竟然能简到如此地步:楼门口没有摆放一个花圈,也没有张贴为他歌功颂德的挽联,更没有接收来客礼金礼品的礼房,子女们一个个都没穿白带孝,全都围坐在他的遗像周围默哀。此种场景,简直连一个农村老百姓的丧葬也远比不上。我把我那本《西王纪事》放在他遗像前桌子上面,而后又点燃了一支香,插入像前的香炉里,向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三鞠躬礼,祝福恩师能一路走好。我又进入到王培兰老师房内,对她进行了一番安慰后,就离开了她家。
回来路上,我一直都在想,恩师一生行端品正、两袖清风、为人厚道、心地善良,一双平视的眼睛,从来都不向上,凡和他有过接触的人,都有这种感觉。足可堪称人杰。临终前对他身后事的处理,向儿女们又留下了如此简单的遗言,儿女们又都能遵循他的遗言办理,实在是难能可贵了。这和社会上某些“知名人士”借机大发其财的人相比,简直天壤之别。让我最为遗憾的就是,本想给他送个花圈,上点礼金的心愿,也没能实现,深感愧对我的恩师,想补永远也补不上了。
时隔六年之后,机会终于来了。
前不久,他侄子国光告我说,他伯父的骨灰,已于3月15日,从烈士陵园取回,落葬在他爷爷奶奶坟旁。子女们也是按他的遗言自己去处理的,没有让他老家巷内一个人知晓。骨灰落葬又是如此低调地去处理,其高风亮节的气度日月可鉴。恩师的遗言,又为我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我只能是拿起笔把我的亲身感受全写出来,仅以此文作为恩师骨灰落葬的祭礼,敬献给他。 |